在深层意识中的时间是那么的不确定,你瞧,一个优秀的摄影人员通常需要能够“理解”自己的照片:理解景物、理解光线、理解你镜头里的人,我不敢说我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我确实拥有类似的能力,不幸的是,这种能力的后果是,你会被经常困在你曾经的记忆里,一遍一遍的重见曾经的自己、曾经的处境、曾经的故人。几乎是进入睡眠的瞬间,我周围的景物已经变成了另一幅样子:白色的床单变成了暗色的木质地板、素色的舱壁变成了褐色的砖瓦,我的身体从床上被拉起、放到了一张破旧不堪的椅子上,面前廉价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古旧的电子产品和金银首饰,西诺福克大街219号,我一直记得这个地方,记得这个叫做“猎户臂时代”的古董店,我看向收银台的另一边,透过梦中模糊的视线,简易的电子挂历上显示着0101年4月7日的字样。
还有三分钟,我这样想着,将头转向了柜台尽头那扇算是有些考究的青铜浮雕门。
180次心跳之后,Booker Hayden,第9任新赛普洛斯共和国总统,将第无数次的推开那扇大门,沿着他已经走过几百次的路径走向这个柜台,而在将近55秒后,他将会选择我的那架摆在玻璃桌上的Monochrome黑白相机——与我在现实中枕边的那只一模一样,而我将会拒绝他,他则会注意到我书包上别着的实习记者证件,然后笑着对我说,“让我用一个晋升的机会作为交换怎么样?一个星期后的今天将有大事发生”,他指的是4月14日,黑色十字架【注1】第一次发射,将赛普洛斯-II上南部的旧海间联盟首都——新凡尔纳——从地图上彻底抹去,连带着上面的150万人口一起,作为赛普洛斯三年内战结束的钟声。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门边的风铃被青铜大门拨响,如往常一样,Booker穿过大门,对我致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吱吖吱吖地踩过木质地板,在店内闲逛起来,我看着他从陶瓷古玩转到古董武器,再到旧猎户臂的历史遗物,最后如同计划好的那样,走向我的柜台。只不过,这一次和记忆中的不一样,站在我面前的Booker不再充满20多岁的年轻、活力与野心,而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一具躺在担架上的苍白尸体,眉心的正中央有一个弹孔,脑后空空如也,红白混合的东西喷洒在了他作为军情局局长时曾经的办公室的书架上。“为什么今天这样来见我。”我下意识的摸向柜台下面:在我还在RNN工作的时候,那里经常藏着几瓶卡利斯托经典麦芽威士忌,“找这个么?”他笑了笑,从自己的身上变魔术般拿出了那瓶我想要的威士忌——酒液仍然还在我离开办公室之前的位置上。“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摇了摇头,从桌面下拿出了两个小酒杯,熟练地接过酒瓶,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一半的褐色酒液,“可能你试图从过去——更正,应该说是“无聊的工作中”——走出去?”他从一旁拿过那架相机,仔细的把玩着,脑后空洞露出的点点白色和猩红的混合物让我有些作呕,“你有多少年没有拍过一张照片了呢?每天坐在办公桌后面忙着想什么样的内容能让读者开心,审阅每一个递上来的字节,想着这样那样的内容能有多少阅读量。。。我不是在指责你干得不好,事实上你做的确实不错,但是你我都知道你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你又懂什么?”我烦躁的挥了挥手,将威士忌拿起来一饮而尽,酒液的味道辛辣而浓厚,恰似将它倒入杯中的人,“我是你大脑想象出来的意识体,卡尔,你的一切我当然都知道。”Booker摇了摇头,走到我的正面,将他的那杯酒在指尖把玩着。屋内的地板忽然开始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声音大到像是有一个巨人在敲响房子的屋顶,“该醒醒了,我们改日再聚。”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我放在柜台上的手,接着将我向后一推,在我倒下去之前,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熟悉的期待,或者说是兴奋——猎手看见了猎物一般的兴奋。
你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当我的眼前从古董店破旧的屋顶变回休眠舱洁白的舱壁时,这个疑问依旧萦绕在我的脑海。
“吃饭了,记者先生。”敲击声仍然持续着,我侧过头,声音的来源源自休眠舱旁边一个薄薄的塑料翻板,像是监狱牢房里的那种送菜盖板。“好了好了,我起来了。”我大声的回应道,狠狠地拍了拍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脑神经湿件链入休眠舱控制系统打开了休眠舱的舱门。“嘿!原来你在啊!”那个助我入住的水手党壮汉此时正扒着我休眠舱旁的梯子,手上挥着一份预制餐盒,身旁还跟着一台升起到相同高度的自动餐车。我向舱外张望,原先我来时还空无一人的舱室现在已经挤满了入住的人,各种各样的人正在将自己的行李推进休眠舱旁边的行李舱中,天花板上的抽风机发出嗡嗡的响声,试图将各色人群挤在一起散发的气味抽到室外,但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依旧钻进了我的鼻子,即使曾经在前线跟着浑身汗味碱味的男男女女们共同生活了数个月,这种“文明社会”中未曾有过的味道还是让我狠狠打了个喷嚏。“哈哈哈!你真的在前线工作过吗?难道这里的味道比运兵船还糟糕不成?”壮汉将餐盒放在我的身旁,伸手从床铺旁边拉起了一个小桌板,示意我在上面用餐。
我摆了摆手,没有接下他的话,只是将盒饭放到桌子上。和当年在运兵船上的个人舱室类似,小桌板上带着一个自热器凹陷口,我将方形的盒饭盒子卡在自热器上,很快盒盖上就冒出了蒸汽。餐盒中的内容物看上去是简单的船员餐食:香肠片、豌豆与胡萝卜丁,配上一些土豆泥,所有的东西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油膜,标准的球藻合成食品【注2】。“嘿,愿意换点东西么?”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我向梯子看去,一个身穿被洗的发白的G38军服夹克中年人正在看着我,手里拿着他的盒饭,“我的是鸡胸肉,吃不惯,你的那边好像有香肠的味道。”“我没有问题。”想着还要在这条船上呆上几天,我点头同意了这次交易。“谢谢,士兵帮助士兵。”他面露感激的接过了我的餐盒。“我是‘P类人员’,记者,不过某种意义上我确实也是军队的一员。”我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一日在军队,终身是军人,在我眼里都一样。”中年人胡子拉碴的脸上带着那种宣传片里士兵的气质,友善、忠诚、坚定。“现在几点了。”我换了一个话题,“我们的船起飞了吗?”“晚上6点,我无意中听见他们船员说提交的离港时间清单就在这会,所以。。。”霍尔效应带来的过电感在说话间划过我的指尖,紧接着一股失重感慢慢从身下蔓延至全身,在几分钟后,震颤开始在整个舱室中蔓延,御夫座级货船通常装备有可以在星球磁场内托举起3500万吨货物的变频无工质引擎【注3】,我微微闭上眼睛,想象着这条大船在星球磁场中平稳的加速上升,船体表面在加速中沿着货运船坞预留好的航道突破第一宇宙速度,以一个平缓的角度冲破大气层。在数分钟后,船体的震颤消失了,休眠舱的舱室内亮起了“外太空环境”与“电磁重力”两重警示灯,我们不再站立于坚实的地面,而是遨游于冰冷、孤寂的太空中。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似乎是在庆祝他们终于从束缚他们的文明体系中脱离了出去。
廉价的盒饭在填饱肚子方面居功甚伟,但味道方面实乃难以恭维。
将它扔进休眠舱旁边的垃圾处理通道后,精力充沛的我在居住舱的顶层兜兜转转,企图“捕猎”到有价值的内容和个人。在几个休息舱中间放置的卡座休息区中,我和刚刚交换过餐盒的士兵再次相遇。他在那里同一个样貌年轻的女人相谈甚欢。
刚吃完饭的人总有一肚子话,要挤进去并不算难,即便如此,出于对陌生环境中旅人的机警和,都让我们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名字——就连那个士兵也没有,但是我们仍旧相互交换了彼此的身份:女人是首都附近城市的职员,曾经有一份体面人的工作,但在公司在被收购后的裁员潮中下岗,如今试图寻找一份类似的工作,最后发现就业市场早已饱和,只能试着凭借微薄的存款去财团殖民地中作为一个黑工糊口,勉强度日;中年士兵是陆军53机械化步兵师的一名上士班长,可惜入伍时错过了风口,来得太晚,却离得太早,几场战役就丢掉了胳膊和手,回国后却由于登记系统的问题并未在福利系统中以“士兵”身份存在,伤残金和军事人员补贴化为泡影。他显然对这种“意外”有所准备,律师还有文书就是用来应付这类问题,但泥潭般的司法系统与文官官僚的推脱和踢皮球把他折腾得精疲力竭,如今这位前军事人员准备去财阀的殖民地当个保安。我没法保证他们都对我如实相告,因为我无礼地借了个身份作为掩护,一个我曾经认识过的下属记者的身份:四十五岁、马丁内斯走廊战役爆发时亲自在一线撰稿,因为升迁问题准备就边疆问题写点专栏,维持身份或者爬得更高。
一个靠着干细胞营养素和SCR手术【注4】在将近一百岁的高龄都能保持正常体态的“上层人”不适合在他们眼前平等交谈,健康与长寿对部分人而言是诅咒的彰显和不公的具象,让痛苦和折磨变得真实,一旦我贸然亮明身份,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
“国内招聘市场早就人力过剩了。公司宁愿要那些大学生也不愿意给我们机会——说是什么年轻人可塑性更高,纯粹只是想用更低的价格招能干事的人罢了。年轻人,更好驯化,更加饥肠辘辘,并且总是精力过剩。”
女人愤愤不平的举起拳头,耀武扬威似的对着不知道是谁贴在卡座区对面的一张史密斯.泰拉克副总统——也就是现在的第10任总统先生——的中期竞选画像竖起了一根中指,仿佛这么做真的能让她的拳头落在那个总统身上一样。
“我不知道,或许他们那些小鬼真的比咱们强?”老兵耸了耸肩,“我还没从军队里退出来的时候就见到战争末期才加入军队的小孩全装着义体。他们的能力确实比我们强,免疫系统更加坚挺,更加适应义体,我是做不到。代换一下,办公室业务不也有那些高级脑湿件么?我们部队里有一种说法,还没独立的独立者就是最好的劳力,清廉,勤快,办事井井有条。听着就和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差不多。让位给这样的年轻人没什么可丢脸的。”
“先生,我得提醒你,他们的‘能力’不是天赐之礼。年轻人都是药罐子。”女人对他的说法很明显有不满,“我的老东家就从事供销业务。义体的卖出量永远跟抗免疫药物需求量成正相关。过劳损耗,快速保费,如果你还运行他们就会让你保持超负荷,好像继限界就是用来突破的。为了工作你得不停的换更高级的义体和湿件,你猜他们会不会有性能到头、被人踩下去的一天?他们摔得会比我们要惨得多。”“嗨……那是以后了,能力更强的人总会把我们从康庄大道上挤下去,无非是现在还是以后,关键是在岗位的时候你要怎么发挥你的作用。城里人管这叫生命来着?达尔文主义?”老兵搓揉着自己的手指,脸有点发红,似乎想要反驳,却说不出来。
“记者先生,你怎么看。”
他抬起头看向我,似乎期望我的身份有先天的残酷阅历,可以站在稍稍靠上层的知识分子视角为他帮衬几句。“如果让我说的话,市场的大手把我们都搅和烂了。”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我的工作经常是发表观点,如果让我自己说的话,我对任何观点表示中立——毕竟如果站边,哪里有什么客观可言。”
“客观中立”也是一种站边。我的肚子在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向我咆哮,我心知肚明,然后让它闭嘴。
“这个说法我可以接受。”女人站起来向我们点头致意,“如果不介意的话先生们,我得回舱室休息一下。舟车劳顿搞得我很不舒服。”
“我也正有此意。”
三个人的小聚会很快就散开了,我和老兵走向一个方向,女人独自走向另一边。
“市场的大手?古典派的说法。”在路上老兵冲我笑了笑,“没想到你们记者还真的看过经济学类的书。”
我先他一步爬上栏杆,跨上自己的舱位,“嘿,别低估无聊的人的阅读量。”
他跨坐到自己的舱位上,锤了锤舱室的顶板、也就是我的床板,“晚安,记者先生。”
“晚安,船上的第一夜,希望一切顺利。”我合上休息舱舱门,从胸包中拿出了那台饱经风霜的机器。在昏暗的休息舱灯光下,便携终端格外刺眼。
我敲下故事的第一个音节。
注:
1. 黑色十字架:即Helios(太阳神)空间站,一系列新赛普洛斯行星轨道高能粒子发射平台的统称,与标准的电磁加速器一同入列作为新赛普洛斯共和国的行星及行星系内防卫武器。该平台系列的第一座量产站点被用于镇压首都上作为叛乱中心的新凡尔纳市,因此这样一款武器在共和国南部及东部的前叛乱州及开拓州内通常被视为不详的征兆,围绕联合军事工业集团开发的大型高能粒子激光,该平台如今已有超过十种生产型号,在0170年,边境附近的行星上通常会被布置2座以上的Helios-X作为边境防御的重要支点。
2. 球藻合成食品:使用球藻蛋白质合成的食品,球藻是太空时代极少数可以不依赖气候、地形和土壤成分进行超大规模种植的作物,以它为原料合成的产品是大部分社会中低层成员的主食,包括但不限于人类、给自己的物理外壳安装了生物材料反应器的数字智能(即人工智能AI)甚至是部分进入人类社会的瑟尼娅人。它的更上一级替代品是动物蛋白合成食品(合成自昆虫)
3. 无工质引擎:自20世纪开始研制的无工质引擎被大量运用在有大气层内航行需求的飞行器和飞船上,虽然在太空和无磁场/弱磁场/磁场紊乱的星球中难以工作,但是对于跑安全航线的货船来说完全足够。
4. SCR手术:即干细胞置换手术,通过克隆的更加年轻的干细胞为人体做干细胞置换,延长生命并维持人体年轻,即使是在0170年代这种手术仍然被视作社会中高层人群的“特权”